北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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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的图书馆/言叔夏

作者:言叔夏


    有一个冬天,我一直在图书馆阴湿的书架间穿梭,找一本索书号上没有的书。为了研究的缘故。河堤旁的图书馆没有这本馆藏,柜台里斑白着头发的女管理员跟我说,也许它会在城市里的另一座分馆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搭这班公车抵达那里。”那年老的女管理员指着地图上的三角标志,告诉我站牌的位置。女人不是用她手机里的地图APP,而是摊开了一整张色彩斑斓的纸地图,用原子笔慎重地圈起了目的物。有一瞬间,那些纸上无限延伸却总是细小的巷弄忽然啪擦啪擦地闪烁了起来。因为城里实施节能政策的缘故,每隔十分钟,馆里天花板的日光灯管便阴暗了一个刻度,女人的脸遂在时间的沙漏里阴翳偏斜下去了。像地球黑夜的那一面。我不知道女人是否知晓她的鼻梁正像日晷一样地偏移,用侧影遮蔽了自己五官的位置。只知道这是一个年老女子。年老女子胸前的识别证,写着“梅”字。我心想,这是一个叫做梅的女子。她周身的静物都海潮般地褪下去了。

    我没有去到那羊皮纸上的地图,找到那本书,只是游魂般地在图书馆的每扇窗子,一个洞窟晃过另一个洞窟。冬日把这座城封锁起来的时候,那河堤边的图书馆,遂在等高压的轴线上一圈一圈地老去了。老到一个程度以后,它也会进入了无时间性的环带,土星一样地让鸽群停栖在其上。乌鸦鸦地。那使它看起来像一座巨大的鸽楼。楼里一格一格的小窗,关着的都是鸽子。冬天的积雨云厚重地包围起了这座阴暗的建筑物时,里头的鸽子就发出那种果核在空罐里摇荡的响声。让人以为那些鸽子,是不是弹珠般地在这日渐倾斜的建筑物里滚动,遂发出那既不像叫声,也不像交谈的声响。

    在这样的冬天里,有谁还会到这洞窟般的图书馆里来呢?冬天的风从这古老建物的每道窗缝里吹来,摇得每根窗框都哐啷哐啷作响,几乎让人以为自己是松脱的骨架。寒假里每座图书馆都阒静无声,只有空调叶片微弱运转的声响,在天花板的窗格里一齿一齿地呜咽着。读书的人都鼹鼠般地在哪个地道里睡去了吗?冬日的长假正要开始,而地面的街衢早已空无一人。在这种时候来到图书馆的无非只有几种人,一种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的人,另一种则是只能到图书馆来的人。还有很少很少的一些人,是真心喜欢图书馆的人。他们最后都分叉音阶般地成为了同一种人。比如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,我起先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的人,后来变成只能到图书馆来的人。因为中学里常有那种一截阑尾般的自习课,淤塞在一日的末尾。敲了钟我就躲进图书馆深处的洞穴里,在书架间徘徊发呆,等待一堂空白的课结束,等黄昏的校车缓缓驶来。冬雨针叶一样地掉落时,整座图书馆的日光灯管就有了那种沙沙的响声,像有什么人在窗外拖着长长的裙摆走过来走过去,踩得地上的树枝哑哑作响。一天真的过去了吗?那么为什么图书馆外的白日们,长而又长地无尽延伸,像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钢弦?一天真的过去了。在井底一般的,黄昏里渐次发暗下去的图书馆里,我蜷缩着身体,有一种奇异的恐惧,同时又有一种谁也找不到我的快乐感觉。快乐得让人想要窃窃地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笑声洞穿着井底的窟窿,变成嗡嗡的回响。属于少女时代的日子,理应是没有这美杜莎似的笑声,尖锐又危殆地剪开一日的边际,让什么汩汩流了出来。在图书馆外,不远处的球场传来嗤嗤的笑声。那笑像是光线自己的响声,摊在太阳光下熠熠发亮,拔高而尖锐。如此地理所当然。十七岁的时候,有谁会在这光天化日的白日底下,地底动物那样地掘洞窝居到那地道也似的图书馆,当一个老鼹鼠太太?我曾想过放课后的某一日就躲在这图书馆阴暗书架间的影子里,谁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。最后一个馆员关灯离开后,整座书库就变成了一个幽深阒黯的洞。窗外有银薄的路灯洒落,照在书架上像是月光一样。那些书便从睡眠里被垂钓了起来(真的有本书就叫做《垂钓睡眠》),像窟窿里一只又一只的鱼,发出薄薄的鳞光。安部公房是幽蓝色,普鲁斯特是琥珀色,卡佛与加缪都是积尘般的深灰浅灰色。那么四国森林里的大江健三郎,就是一种祖母绿了。

    但那样想象中的时光,毕竟一次也没有来临过。放课钟响,我又收拾书包,搭上了返家的巴士,在日落以前将一日终结。中学时代终究在那公路电影般长而又长的试卷旅行中戛然结束了。不识这些书架上的人名,但不保这些人名却早已在架上识得了我,识得我离家到另一些城市,在更高纬度的地方,城市的各种边陲,遇见一座又一座的图书馆。那些河堤上或树林里的图书馆比我想象来得更老更陈旧,仿佛从有字开始就伫立在那里。神一样地低头俯瞰着井底。但图书馆的神从不慈悲,只是垂降着满布的树藤,在地底盘根错节。那些年少时经过的书与作者,和你现实生活的轨迹就像是一则彼此无干、却又相互指涉的迹线。你以为那是你的人生,你创作的叙事,用你自己的声线,说那些只有你自己知道的事。很久很久以后,你才忽然理解那些图书馆里的神,仿佛习题与它的答案簿般老早共存在了一起,让你边做边对答案。你所经历的故事,早已一遍又一遍地被写完了。有人代替你活过了一回。在图书馆石灰色的暗影底部,你只是重写,重写,与重写。

    然而,尽管如此,冬深的时候,我仍会鼹鼠一样地包裹着自己,到图书馆去罢。在疏落的架上来回地逡巡,找一本索书号上没有的书。这样徒劳的事,在冬天里总是要做上好几回。毕竟冬天里的图书馆,连众神也睡去了。在没有神的架上找不到这本书,也是正常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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